Let the Paper flow 紙的大歷史Ⅰ
用盡千年換來一張紙,造紙從不是個人英雄神話
2023/06/09 · 作者/林芷湲 ‧ 編輯/週編少年
分享至

我們用紙溝通、記事、著述、創作,就連民生需求都高度仰賴這張由纖維交織而成的薄薄平面,「紙」與「人」不論是在以前還是現在,早已密不可分。

除了傳遞知識外,紙還是一個實際存在的物件,能被人收藏、擁有、運用在各項延伸物上,它的肌理、氣味、紋路,無一不進入人們最細微的感官。雖然隨著社會、科技不斷創新,紙作為傳播工具的優勢不若以往,但正也因為如此,現在我們有機會運用比以往更為純熟的技藝,加入新觀點,親身見證一張被窮盡千年的媒材,是以何種姿態被時代推進著。

身為紙業重度戀紙癖的前線人員,我們決定深究紙的起源,企圖釐清每一張紙的演進歷史,並期盼藉由每一場回顧,勾勒出紙張在今後可能的應用輪廓。

首圖為世上第一台連續抄紙機,由法國人 Louis-Nicolas Robert 打造,英國資產家兄弟 Fourdrinier 買下專利並予以改良,後世稱之為 Fourdrinier Machine。


不只造紙,他還是將紙張量產化的第一人

根據史料記載,世界上最古老的書寫平面誕生於西元前三世紀的埃及,當地人將莎草莖切成薄片後垂直疊放、反覆捶打、重壓後製成平面,即為莎草紙(papyrus),而它也成了紙張(paper)的英文字源,但由於莎草僅能在尼羅河流域生長,且易斷裂破損、不利於保存,最終並未發展成真正意義上的「紙」,並遭到其他材料全面取代。

莎草薄片相互垂直交疊,製成成品後擁有天然的網格紋路,此外,為了防止墨水暈開,在書寫的那一面需進行上膠處理。
(photo credit: wikipedia)


至於廣泛流通於全球並沿用迄今的紙,則普遍被認為由西元二世紀的蔡倫所發明,蔡倫使用水混合樹皮、麻、亞麻、破布和漁網,將它們磨搗成糊狀的紙漿,使紙糊覆於紗網上,壓除水份後,吊起墊狀成品在日光下曬乾,便可得到一張完整的薄面,又被稱為「蔡侯紙」。

蔡倫的造紙術與他人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植物纖維是否確實經過分解,在水中重新交織成形。據傳美洲也曾出現過極為類似的技術,但即使同樣將原料浸泡在水中,卻僅是為了使其軟化方便搗擊,缺少了分解再交織的步驟,紙張便無法擁有足夠的強度,而這種造紙方法效率也十分有限,一天僅能做出 2 至 3 張紙,相比之下,蔡倫的方法卻能在同樣的時間內造出 2,000 張。

明代宋應星所著的《天工開物》最早對造紙術作詳細敘述。由左至右為造紙流程:斬竹漂塘、煮楻足火、蕩料入簾、覆簾壓紙及透火焙乾。(photo credit: wikipedia)


當紙開始變成一種流行......

紙張入大眾視野的過程稱不上順利,起初,紙的社會地位遠不及當時的主流書寫材料(即竹簡、木牘及絲帛),甚至有不少文獻指出菁英階級對於使用紙張書寫抱持著排斥心理。然而,竹簡龐大難以遷徙的體積,使它在隨後來到的戰亂時期失去了優勢,成了容易被破壞的資產,紛紛在運送過程中散佚;反之,紙張輕薄便於攜帶的特性,可保護文件不受戰火侵擾,將思想與意志妥善地帶往他處,落地生根。

此外,因為竹簡的格式限制,過去書寫者往往需在下筆前便構思好包含排版、斷句在內的一切細節,紙張的出現,允許作者能不受拘束地盡情書寫、修正、接續、折疊,這空白的表面為書寫者開拓了一條寬廣的寫作之路,讓他們得以從容地探索嶄新的表述方法。

隨著紙張的物理優勢逐漸彰顯,佛教也在此時悄悄傳入了中國領土,佛教提倡抄錄經文所帶來的功德福報,更主張以在地方言而非梵文進行傳教,藉此擴及菁英階級以外的讀者,紙張成了佛教通往庶民的理想渠道,大量的紙張需求因應而生,而考古證據亦顯示一項指標性的發展,那就是「冊裝抄本」(codex,註1)開始現蹤,預見了書籍作為紙張的實體形式,已逐步踏進文明殿堂。

於敦煌出土的唐代《金剛經》(868),是現存最古老的印刷品之一。(photo credit: wikipedia)


註1 冊裝抄本 以書籍形式裝訂而成的手抄稿(manuscript)。儘管在印刷術尚未發明時所有的內容都是以手抄方式完成,但唯有經過裝訂成冊的抄本,才能被稱為是冊裝抄本(codex)。”codex" 一詞來自於拉丁文 “caudex”,為樹幹之意,源自於羅馬時期的法典,以上了蠟的木片穿線裝訂而成。這種裝訂方法時至今日仍被廣泛使用,主要特徵為將紙頁對折後展開,在折線處以逢、捆、紮的方式裝訂成冊。中東及歐洲地區雖早於中國使用這個工法,但大多以羊皮紙為材料。


傳入阿拉伯與歐洲,開啟一場又一場的造紙接力賽

紙張就這樣被限制在東亞長達 600 年,直到西元八世紀為止。當時中國正值大唐盛世,掌握絲路東段及整個東亞,發跡於巴格達的阿拔斯王朝則拿下了大部分中亞地區,兩大強權於西元 751 年在怛羅斯河畔交戰,最終由阿拔斯勝出。怛羅斯之役(Battle of Talas)是否為造紙術西傳的關鍵,迄今莫衷一是,但經由兩個富強國家所締造的貿易網路,導致中國紙開始往中亞流通,卻是鐵錚錚的事實,此時的紙張就如同衝破大壩的水流,即將全面湧入伊斯蘭地區。

因羊皮紙不敷使用、加上阿拔斯王朝是以文字書寫施行統治,50 年不到,巴格達的行政文書系統就已全面改用紙張,並建起了自己的造紙廠。對慣用蘆葦筆及竹筆等硬筆的阿拉伯人來說,中國紙質地太軟,要價又過於昂貴,於是他們決定對其進行改良。伊斯蘭紙通常按照一份由亞麻布和大麻的配方製成,更添加澱粉混合物以堵塞紙張裡的孔洞,從而使它們強韌、耐久而不透光,可應付硬筆書寫的習慣。但有時,製成的紙張只有一面是平滑的,因此需要將兩張紙相互黏合,用以增加厚度,這種產出可分為三個等級:通用紙、粗紙和價值不高的草紙,也可依紙面磨光的程度進行分級:光澤(glazed)、表面反光(glossy)及平滑均勻(smooth)。

此外,伊斯蘭世界的造紙廠亦定下了紙張的基礎規格,即便過了一千多年,我們依然會使用「令」(ream,註2)一詞作為紙張的計數單位,這個詞來自阿拉伯語「一捆」(rizma),同時也是紙從中東傳播至歐洲的見證。

註2 令  紙張數量計算單位,一令一般為 500 張紙。
描繪「東方紙」造紙過程的繪畫。(photo credit: wikipedia)


緊接著,造紙術透過各個不同路徑進入歐洲。當拜占庭帝國還在為羊皮紙與紙張誰的正當性較高而猶豫時,受到伊斯蘭勢力統治的西班牙早已揭起造紙商號的招牌,而到了十三世紀,第一間意義重大的造紙廠在義大利法布里安諾(Fabriano,註3)設立,迎來全面性的技術革新。

十三世紀的義大利人就跟蔡倫一樣,得先將原料搗磨成紙漿,然後抄網、重壓、曬乾,不同的是,歐洲並不具備生產中國纖維植物的條件,只好改用破布塊來製作紙漿。此外,他們更首度在曬乾的紙面上添加動物性明膠,不僅讓紙面變得光滑,還能降低吸墨性以適應鵝毛筆書寫。

器械方面也獲得了大幅度的改善,義大利人將穀物磨坊直接改為造紙廠以充分利用水力,並且在搗磨的木槌上加裝鐵皮,使紙漿製造更有效率,導致歐洲紙張不管在成本或品質上都大大勝過中東紙,隨後,中東因蒙古入侵而陷入戰亂,紙張傳播自此開始以歐洲為主舞台。

註3 Fabriano 法布里安諾,義大利中部市鎮,同時也是當代義大利知名美術紙品牌之一。慕里洛 murillo、勒斯緹 rusticus 等美術紙即來自 Fabriano。

中世紀的造紙廠及鋪紙工人(coucher)於造紙廠中造紙。(photo credit: “Encyclopedie” by Denis Diderot 1751)


全球化推進器,看紙面掀起的革命

歐洲對紙張的大量需求始於文藝復興時期,其中一項重要因素,便是印刷術的誕生。西元十五世紀,德國商人古騰堡發明了活字印刷機,整合了拼音系統、活字排版、壓印機及含油墨水,可以經濟且高效地印刷書籍,為資訊傳播奠定了物質性的基礎。

印刷催生文藝復興這項概念非常普遍,然而,若單論印刷或紙張,對當時的人們來說卻不是什麼新鮮事,畢竟早在這兩項媒介誕生之前,人們就已經學會雕刻圖案並印壓複製,謄寫部分也有羊皮紙可敷使用。印刷術之所以能在歐洲掀起天翻地覆的變化,並非基於它「被發明」本身,而是它「被運用在紙張上」所致。

正如同中國上演過的竹簡紙張之爭,紙張在歐洲也存在著羊皮紙這位高貴而古老的對手。在紙張正式進入歐洲之前,歐洲人普遍使用羊皮紙作為書寫材料,由於兩面都能書寫,很快地就取代了只能單面使用的莎草紙,但羊皮紙要價昂貴、產量有限(當時印刷一本聖經要犧牲 300 頭羊),在碰上來勢洶洶的紙張後便逐漸式微。

被削弱的不只是羊皮紙,就連羅馬教廷的權威性也因此受到挑戰。與文藝復興同步發生的宗教改革運動助長了以方言佈道的風氣,原先因拉丁文的不普及而被與教廷綁定的聖經詮釋權,一夕之間被下放到普羅大眾眼間,導致每位民眾都能以自己熟悉的語言來閱讀,甚至收藏聖經。此時的東、西對比更加令人玩味:在中國,佛教因紙張而繁盛;到歐洲,天主教卻因紙張而走向衰敗。

印刷術的出現直接降低了書本的購藏標準,不僅有助於讀物私有化,更間接鼓勵了世俗類文體的出現,紙張與印刷術的結合以驚人的速度開創全新種類的讀物,從宗教典籍到散文小說,從樂譜紀錄到建築草圖,便利的大小及可負擔的價格,使得人類知識傳播的廣度來到前所未見的地步,這股蓬勃的力量一路持續到了十九世紀,當時,出版社已不再是書商或印刷業者的從屬物,而是一門擁有獨特技藝的專門事業。

古騰堡聖經為第一本使用活字印刷術印製的聖經,推估一共印製了 150-200 本左右,有 1/4 印在羊皮紙上,其餘 3/4 則以紙張印刷,目前仍有 49 本流傳於世,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書籍之一。圖為紐約公共圖書館館藏。(photo credit: wikipedia)


工業化浪潮下的紙張

紙張時代乍看已經來臨,理應一帆風順地走到我們所處的年代,但是,回顧當時的紙張與現今你我身邊唾手可得的紙張,中間卻還存在著一大段差距,這之間的變化,絕大多數發生在工業革命以來的兩百餘年中。

如前所述,歐洲因為缺乏種植麻、楮等纖維植物的條件,紙張製造幾乎完全仰賴破布塊作為原料,然而,歐洲對紙張的需求遠超出蒐集破布塊的速度,導致缺紙問題持續,甚至出現國家禁止破布塊出口,和立法禁止以破布包裹死者下葬的情況。

為解決這個嚴重的社會問題,科學家們紛紛轉往源頭進行改良,1774 年,脫墨技術問世,使紙張能被回收再利用,1804 年,德國首次以木材造出紙漿(即我們現在熟悉含木質素的機械漿),造紙才終於從原物料短缺的困境中解脫。

工業化浪潮也為造紙硬體設備迎來極大的轉變:1798 年,全世界第一台連續造紙機在法國出現,取代了手工抄紙;1843 年,輪轉印刷機出現,使得書籍成本再次降低;化學紙漿、無酸紙、銅版紙、塗佈紙⋯⋯隨著紙張製造工藝愈發精進,紙張就愈貼近我們現今熟悉的樣貌,根據日本王子製紙的資料,現代造紙過程可大略被分為三個階段:紙漿調配、抄紙工程,以及塗佈工程。

現代抄紙機基本結構。(photo credit: 王子製紙)


這一張紙的質量

漫畫《地。—關於地球的運動—》講述一群生於不同年代、不同階級、性別的人們,因受到地動說吸引,不惜賭上性命只為將理念傳承下去的故事。故事中沒有特定主角,主要敘事者甚至一次次被處死,唯有地動說這個概念透過一次次的交棒流傳了下來。當我們提起地動說,會想到天文學家哥白尼,但是哥白尼在這部作品中竟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作者選擇把這些過程中被犧牲的無名小卒拉到大眾眼前,從而賦予歷史不同的切面,使我們明瞭:這些現在看來理所當然的事物,背後凝聚了多少人的智慧和努力。

爬梳紙張的起源也能看出類似情形:蔡倫發明紙張,最早看出紙張的實力進而資助他的卻是鄧太后;紙張西傳的端口是強盛的阿拉伯帝國,但若沒有摩尼教徒對紙上圖畫及裝飾的熱愛,以口傳文化為本的伊斯蘭教徒不可能將紙張視作足以映襯真主話語的媒材,《古蘭經》這本傳世經典也將不會誕生;古騰堡發明了活字印刷,但若沒有馬丁.路德發起的宗教改革運動,紙張便無法穿越教廷的壁壘,抵達常民手中⋯⋯。

故事裡的每一條支線都在顯示,這個歷史悠遠的物件,到了現在還能常伴我們左右,絕非一場直線敘事的英雄主義神話,是各地的人們以彼此的知識與專業為本、持續接力改良而成的結晶。時至今日,造紙工藝的推陳出新並不會特別被編寫至維基百科上,以示人類文明的重大躍進,紙張也早已從資訊載體的王座上退位,但作為一張現代實體材料,它依然是強大且美麗的,最重要的是——它總能對人們的強烈渴求做出反應。



參考資料 
Alexander Monro《紙的大歷史》 聯經出版,2017 
王子製紙《紙的百知識:發明、製造、應用、再生,一〇〇個關於紙的知識考》 臉譜出版,2016 
©本篇文字與圖像著作所有權皆屬於恆成紙業所有,若喜歡這篇報導歡迎您透過本文連結分享,如需使用圖像或擷取任何內文,煩請事先與我們聯繫囉。email|auspic@paper.com.tw 或是透過facebook的私訊功能聯繫我們,也可以向我們建議想看到報導的人選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