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工廠,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廠房內傳出,迎面而來的是臉上掛著大大笑容、雙眼瞇成縫的男子,熱情地招呼我們進門,言談間自帶一股正能量,讓人能在不知不覺間放鬆下來。廠房內的師傅兀自動作著,僅在關鍵時刻低調眼神示意,此時的他會悠悠地飄過去說點什麼,接著便飄回來繼續閒聊,現場氣氛歡樂到彷彿不是在看印,而是在朋友家吃瓜子聊天似的。
這麼一個親和力爆棚的男子,正是富友文化創辦人陳註復,經手印件精緻而穩定,是全台各大美術館、設計師、藝術家的指定合作印務。
我想知道問號後面是什麼,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樣?
富友,除了諧音指涉註復的朋友,也有期望朋友都能富足之意,由衷地待人好,是註復堅守的信念。在藝術出版社擔任 in-house 印務近二十年後,註復創立富友文化,開始了自負盈虧的印務人生。
印務的工作多而繁雜,他不僅是印刷顧問(註1),要打點一切與印件有關的事項;同時也是業務,需要時時刻刻開發廠商,確保印件流水線都有足夠的餘裕、掌握利潤;更是工務,熟悉材料工法的各種冷知識,以便回答客戶千奇百怪的刁鑽問題。
因為具有出版社經驗,註復自然而然地扛起全部任務,雖然辛苦,但他樂觀看待:「好處是我全都懂。在估價的時候就能直接跑一遍製作流程,也減少了業務跟工務之間的摩擦。」
不必在業績和做法之間爭執,更能全心全意地投入製作。註復本性好學,只要產生疑惑便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答案。就連線裝的線材從何而來、怎麼製作,他都要弄個明白;對所有可以嘗試的工法,也全部都想試試看。
某次,以竹編地景建築聞名的藝術家王文志老師,提出了想以真實的⽵⼦作為作品集裝幀素材的想法。由於⽵⼦本⾝具有曲度,難以被應⽤在書籍上,因此註復也曾想過是否要⽤模擬⽵⼦表⾯的壁紙取代,但都不符合王老師的要求。
後來,經王老師介紹專營⽵⼦種植與加工材料的陳老闆,與陳老闆反覆測試討論異材質的黏合及加工流程,才發現透過專業的種植技術,不僅長寬可以客製,就連厚度、顏色和竹節的節點都能依需求調整。經過一番試錯,才終於把將真竹子應用在裝幀上的想法執行出來,成為註復重要的代表作。
對他來說,搞懂這些的目的不在於回饋到工作上,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問號的後面是什麼,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樣。假設知道自己有可能做得到,卻不去試,那太遺憾了吧!晚上會睡不著覺耶!」

註1 印務 又稱印刷顧問,印刷broker。可能是個人單位,也可能隸屬於公司。與擁有設備的印刷廠不同,印務是負責將工廠與工廠串接成印刷流水線的人。
要讓師傅的眼神有光
然而,即便印務本人對製程充滿幹勁,實際操作的印刷加工廠卻不一定懷抱著相同想法。
印刷是二級產業,極度重視機台運轉效能,因此也偏好量大、不需特別調機的案件。我們好奇,註復是如何說服重視產能的印刷加工廠,願意放下眼前的利潤,投入像「真竹裱貼」這類量少又困難的任務。他露出招牌笑容,颯爽回答:「所以平常就要去跟他們聊天啊!」
「我當然很想知道實際執行會不會跟自己想的一樣,但也要記得,把這個心情感染給你的協力廠商。平常就要用漸進式的方式,把他們帶入到你的設計情境裡。」
註復深諳工廠的運作邏輯,因此他時常將印刷品攜帶在側,一旦遇到工廠老闆或師傅就能與他們分享。有時是討論蒐集來的印件可以用哪些工序來複製,有時則是單純地跟他們分享一同執行的案件成果。
「工廠每個環節的人都只能看得到他們所進行的那個部分,他們看不到全貌,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印、為什麼要這樣放。所以當你把成果分享給他們的時候,會讓他們有更強的參與感。除了跟他們一起經歷前面的痛苦之外,完成後的快樂更是不能忘記。」
當師傅看到成品,自然開始對品質有要求,有時甚至比客戶還嚴格,或是主動為下一次的執行尋找改善方法。註復形容,那些開始分享自己看法的師傅,眼神裡會有光。他說,當看到那樣的眼神,就知道魚兒在吃餌了,也許下次,精緻的印件就會從這裡冒出頭來。



註復⼗分保護在第⼀線⼯作的師傅們,看印前先說明流程,看印過程則擔任客人的翻譯員,協助表達需求,避免師傅因溝通不順⽽失去信⼼。
一句謝謝,開心又不花錢
雖然印刷高度講求精準,但操作機台的終歸是人。在註復的世界觀裡,一件印刷品的細節之所以到位,除了天時地利,更講求「人和」。
富友創立初期,註復曾為書法名家董陽孜的作品集傷透腦筋。他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一種可以同時完整收錄長型作品、又能完全攤平的摺頁方式。
一旁的老師傅見狀,默默拿起紙,說他來摺。隔沒幾天,就交上一份完美的白樣,問他這樣行不行。
註復回憶當時情景仍然激動:「我都快要跪下來了!」


《董陽孜:行墨》展覽專輯,臺北巿立美術館出版,霧室設計。
歷經那次,註復便懷抱著加倍的敬意,與每一位現場人員相處,始終保持隨口道謝的習慣。
他將自己跟工廠之間的關係,比喻成養成遊戲:平常培養好感度,數值穩定成長;突然來一個暴擊可能就只剩 2%、3%。反之,平時解的那些隱藏任務,說不定哪天,就會在關鍵時刻救自己一命。
「一句謝謝,開心又不花錢。每一位現場人員都值得你笑著跟他說句謝謝。」
至於力有未逮之處,也只能交給流年和餘命了。
每間餐館都有他的招牌菜
回到客戶端的角度來看,每一件稿件的交付都承載著期待。從客戶交給印務、印務再分派給工廠,過程中的每一步背後都有無數考量。而在這之中,如何挑選合適的合作夥伴,無疑是每個印刷人最頭痛的課題。
同時身為挑選者與被挑選者,註復建議印刷人不妨將找合作夥伴的過程想像成選餐廳。
「每間印刷廠(印刷公司)都是一間餐館,每間餐館都有自己的招牌菜。第一次去餐廳,可以先點招牌菜,或你熟悉的菜,因為你對這道菜很了解,能辨別出細微的差異,例如火候或用料,慢慢地,信任和默契就出現了。」
他說,工廠就像擁有爆米香機的廠商,不能拿來炒飯:「就像人們不會去壽司店點福隆便當,也不會請熱炒店幫忙炒義大利麵,印刷也是同一個道理。」
倘若客戶的需求設定很明確,就是要點蛋炒飯,註復也簡單歸納出兩個可在印刷現場觀察到的參考依據:一是師傅的士氣,二是出貨區的案件類型。
「士氣」乍聽之下很玄,實則非常務實。當師傅士氣高昂、狀態佳,就有可能反映在印件上,也更容易彼此砥礪成長;反之亦然。
至於出貨區的印件,則可以看出工廠工作繁忙程度、印件方不方便安插,同時也能大略判斷印刷廠的製作水準。如果出貨區堆滿的是小眾、精緻的案件,水準應該可以信任;倘若都是合版印刷的案件,可能表示交貨速度快、價格便宜,但不見得有反覆雕琢的空間。
那麼,如果吃完覺得料理差強人意呢?註復答:
「任何人都值得第二次機會。合作應該在原來的基礎上繼續深入。如果每次都換不同人、換不同家,那不就永遠都是從零開始嗎?沒有一間印刷廠(印刷公司)是絕對的好或不好,每個人都該建立自己的一套判斷標準。心裡有底後,就不會出太大的差錯。」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滷肉飯
談到建立自己的標準,就連對材料的標準,註復也用美食來比喻。他習慣將出色的印刷品比作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滷肉飯:滷肉、醬汁、米飯樣樣到位,才算合格。
其中,紙張定位就像是打底的澱粉類主食,是「不起眼但又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一碗飯的米粒是否分明、能不能好好地承載醬汁、與配菜之間的關係、進食的順序,都能和紙張類比。
印刷界的美食家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來:「米有分糯米、糙米、香米,麵條有分油麵、陽春麵、關廟麵、直麵、貓耳朵⋯⋯米苔目跟烏龍麵很像,但一個是米,一個是麥,而且湯頭和煮法都不同。米苔目瘦一點會變成米粉,而且米粉現在叫炊粉,裡面又沒有米了⋯⋯」
三十秒無間斷的澱粉連發,光是聽就讓人差點「澱粉暈」,但比喻之精準,還是讓人忍不住頻頻點頭。見我們在食材海裡神遊突然回神,他笑著收尾:「抱歉,我的生活中就都是吃的⋯⋯我要說的是,我們生活周遭有這麼多看似相像卻不同的東西。假如能把這些生活經驗拿來做設計、或作為平常的觀察,自然就會發現它們之間的不同。」
吃是個人喜好,選紙亦然:「所以說不要再問我哪張紙比較白了,那些都是你自己的經驗,你覺得白不白,我怎麼知道啊!」

生活目標是達成自我滿足
從業超過二十年,註復已然從剛退伍的打字行青年蛻變為業界的可靠前輩,在這漫長的日子裡,印刷產業的變動劇烈,辛苦程度卻始終如一。回顧自己的印務人生,他是否也曾想過放慢腳步?
註復坦言,自己其實是一個很不會休息的人。富友創立以來,他幾乎從未好好放假,直到疫情過後,被老婆拖著出國旅行,他才發覺原來休個假也沒什麼大不了。
只不過,這份體悟沒有讓他成一個常常休假的人,反倒催生出一個「玩樂也要很用力」的註復。
也是在被老婆強制休假前後,註復透過熟識的印刷師傅,偶然接觸到「捷兔」這項帶入⿁抓⼈遊戲設定的路跑飲酒活動。於是他開始跑:平⽇晚上跑、週末也跑、⾃⼰跑、還拉著老婆⼀起跑。
原以為生活被工作塞滿,沒有休息可能,沒想到跑步讓他重新理解,「休息」不是只有關機一種樣態,它也可以是極度動態且高強度的。
談到生活和工作的界限,註復說得直接:「沒有界限。工作是包含在生活的圈圈裡。生活除了工作,還有家人、朋友,跟一切有趣的事。生活的目標是達成自我的滿足。」
想搞懂印刷工序,是為了自我的滿足;跑步也是。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信念,註復才有辦法一路在印務這條艱困的道路上,馬不停蹄地奔走至今。
他總是不忘把自己的快樂分享給每一位印刷現場的人員。果不其然,話還沒說完,註復便開口:「對了!我想到⋯⋯還是你們要一起來跑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