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HE OPEN LIES 論謊言 ▓ 誰也偷不走核心概念:臺灣藝術家 謝牧岐專訪
順著糾結處去,對臺灣美術史的十倍奉還
2020/10/20 · 文字 / 李屏瑤 · 攝影 / 林志潭 · 編輯 / 週編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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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牧岐在八里的畫室起步,空間很大的鐵皮屋,離開看得到山的八里,才誤打誤撞畫起觀音山。現在的工作室位在山腳下,離山水很近。從離家不遠的地方開始找,很巧合找到這個完全無隔間的空間。這裡很久以前是托兒所,後來變成私人圖書館,又空置數年。簡單整修完,是一個適合的工作室空間,附近是小型成衣工廠,戶外夾雜淡淡染料與樹木的氣味。

家裡開設香料工廠,從小對畫畫有興趣,沒事就會畫畫。畫畫到一個階段,出現升學壓力。他說:「父母開始會說興趣不等於未來職業,我成績不好,術科可以讓我考上比較好的學校,最後家人還是支持的。」

用盡渾身解數考進美術系,開學就來了一場震撼教育,老師要他們拋棄考進美術系的各種畫法。於是他想,怎麼去摸索想做的事?

▲ 拋棄過往熟悉的畫法或作法,思考還有哪些方法可以嚐試及執行? 
▲ 牧岐與繪畫 / M&P(2009)

《牧岐與繪畫 / M&P》(2009),在八里鐵皮屋時期完成。「租了工作室,搭了攝影棚,找人幫我寫曲,幫忙唱歌。在那當下很多人幫忙,東加一點、西加一點,服裝也是自己去永樂市場買布,絹印,去西門町找人做成西裝。」作品錄像搭配重複的節拍,眾人玩得暢快淋漓,顏料放肆揮灑。之後的作品《山道寫生》《山支寫生》也都帶有玩心,前者在行駛山路的車後座描繪風景,引擎蓋上甚至還有顏料旋轉裝置,車內外都有不同的速寫;後者則是以道具控制繪者跟參與者的手,控制眾人集體繪畫。

「做的時候就是覺得好玩,我算是有點行動力的人,就會迫不急待,想趕快做,很享受從無到有的過程。這幾年創作狀態偏向穩定了,有時候回過頭來看,會覺得只是皮毛,沒有真正碰到。」他解釋,「我自己作品裡也有這種痕跡,會去想很大的問題,例如繪畫是什麼?創作的意義?藝術家的位置?去問這些,其實就會有質疑的態度出來,就會想推翻既有的認知,會想用新的技巧跟觀念去做事情。後來覺得,歸結來講,是個性問題,表面上看起來很隨和,但做完一件事會糾結很久。」

▲無論身處哪一個專業領域,試著把問題想大,產生質疑,才會讓人用新的技巧與觀點做事情。

2014年他在臺北國際藝術村做過聯展,嘗試在作品中加入嗅覺,有幾張畫特別將味道調得較為猛烈,例如咖啡色是巧克力的味道,綠色是檸檬或是蔥,若觀者靠近去聞,畫是有味道的。

「小時候要在家裡幫忙,最受不了的就是胡椒,要把胡椒粒磨成不同的粗度,或是粉狀。

磨粉的時候,眼睛鼻子都很不舒服,打噴嚏,整張臉都很痛。自助餐老闆都會開玩笑,說人還沒到,聞到味道就先知道我們來了。家裡滿滿的味道,成長的生命經驗。」他說,「創作的方向跟家裡做香料有點關係,家裡的工廠是代工,別人要什麼,我們提供給他。代工也滿符合臺灣經濟起飛時期的要素,好像在這體系裡有很多無名氏來完成。對我來說,這些行為或是計畫性的作品,好像是在擴充『繪畫是什麼』這個目的,把謝牧岐變成平台,也是在對自己的藝術生命做一個自殺。因為那些展覽,看起來像是我的個展,但沒有一張畫是我最後完成的。這對藝術市場跟收藏者,多少都是一個小小的挑戰。那時候真的沒有想太多,想做就做了。」

原先沒有設定要做臺灣美術史,順著自身的糾結一路往下,從《山道寫生》切入風景畫,想著畫什麼風景好?於是遇到觀音山,觀音山恰好見證臺灣美術史的眾多片段,從山到人,一路往下挖,從具備意義的風景連到了臺灣前輩畫家,最後回到臺灣美術史以及自身。謝牧岐陸續發展出《前山》(2016)《忘山》(2017),以及2019年的《我欠你的畫》。

▲畫圖過程就是疊加的過程,不知道該怎麼辦時,畫下去或用下去就對了!

臺灣的創作者在找位置,找對話的方式。最初的出發點是我的父親,包括我剛開始做《沒有起始的地方》都是。有段時間我父親政治狂熱,在家只能講臺語,載我去上學的路途只聽地下電臺。遇到選舉,家裡的氣氛會變得很奇怪。後來他加入建國黨,我舊家變成建國黨的一個黨部。」他說,「我1981年出生,跟威權時代還沾到邊。蔣經國過世時,每個市公所都變靈堂,我們全班被帶去靈堂鞠躬,我還記得我偷笑,被罵。成長過程中我有點不懂,是什麼動力讓他不顧一切追逐這些?現實生活中跟他也沒有交集,他另組家庭。某部分想了解他為什麼這樣做,開始去翻臺灣史。」

《我欠你的畫》有很多元素來自前輩藝術家作品的拼湊,例如陳進、林玉山、廖繼春、李梅樹、李石樵等,畫作的選擇很有意思,例如隱約可辨識的林玉山《獻馬圖》,原作完成於1943年,卻因228事件,畫作封存近60年才重現;郭雪湖榮獲第九屆臺展朝日賞的《戎克船》,陳進穿著橄欖綠旗袍的《悠閒》女子,則被印上微笑emoji。台展三少年以及眾多臺灣美術史上赫赫有名的藝術家們,就這樣在謝牧岐的畫中相逢。

在畫作的拼接與遮蔽外,甚至出現Photoshop圖層的銀白網格,他把電腦裡的效果用手繪完成。

「可是我畫完之後,有人跟我說有人做過了,是個美國女畫家Laura Owens,她做得更猛,我嚇到吃手手。不過技法、模仿、那些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核心概念,那才是真正偷不走的。」謝牧岐說,「畫圖過程就是疊加的過程,有點像加法,又像是抹去或是消失,這跟我畫的主題,已經逝去的,有個視覺上、符號上的連結,就用下去。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用下去就對了。」

▲在謝牧岐近幾年的作品中,很常看到數位影像與繪圖軟體會出現的(I透明)網格圖層符號。
▲工作室的玻璃、牆壁上,到處都有遮蔽膠帶的痕跡。

《我欠你的畫》經過三次展覽,他覺得跟作品的關係不斷改變。第一次是嘗試,第二次在臨摹跟學習中找風格,第三次則把個人感受融入,自己的部份會更多。

「中間有些收穫,例如說畫郭雪湖的畫,他的畫細節非常多,在路上散步,會突然意識到,原來他畫的是某個品種的樹。為了畫淡水風景,重新去找景,發現他們是從高一點的角度看過來,可能是從淡江中學看過來的,在對照中有小小的收穫。廖繼春《有香蕉樹的院子》,這三年我大概畫了十幾次,畫到最後會覺得不單只是植物的形象。畫有前後景,前面一棵、後面一棵,後面有屋子,然後有個婦人。那個香蕉樹畫起來,我覺得很像拱門、或是通道,有幾張我特別喜歡一直畫。」謝牧岐苦笑說,「大部分輪廓都是來自其他畫家的作品,可是整個畫法跟內容物都是我自己的東西,還是會拉回來,借用這些形體。每次個展對我來說都在扒皮,不能重複上一次的自己,每次都扒一層皮,每次都有點痛苦。

▲ 借用他人他物的形體,但畫法跟內容都是自己的東西,從一次又一次的反覆中,發現新的視角觀點。

先前為了不畫,去做很多其他的事,但在繪畫上遇到的問題沒有解決,他稱之為一邊突破卻又一邊詆毀自己,最後又回到繪畫上。反覆畫,反覆蓋掉重畫,就連展完的作品,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拿回來重畫。如同成為拱門的芭蕉葉,某種程度成為觀看的通道,通往他筆下的各式風景。既然滿臉胡椒是無法抹去的記憶,那就在鼻涕與淚水的痛感中,畫出自己的歷史

謝牧岐,臺灣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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